“建筑师王辉在哪里,建筑界的藏经阁就在哪里”这是周榕教授对王辉的评价。从建筑学到考古学,从社会学家居伊 · 德波到未来主义画家翁贝特·波丘尼,王辉的知识面是广阔的。这样的知识涵养也使得他在建筑设计上不断的思考,建造出极富感染力并充满思辨的建筑。
作为“建筑师的2019”系列的开篇,文章从王辉2019年的代表作品——“世园会植物馆”和“西侯度古人类遗址&2019二青会圣火采集点”开始,进而思考了信息时代的网红打卡现象所造成的景观社会,以及人与建筑在信息时代的存在问题,并且展开了对城市发展、建筑生态和未来构想的讨论和反思。
01 植物馆“根须”的社会批判内涵
UED:北京世园会植物馆和您的其他作品有着比较大的差别,为什么要用“根须”的抽象化表达“升起的地平线”这一概念,您是在暗示建筑与大地的关系吗?
王辉:不同于日常公共建筑,在北京世园会的语境与氛围之下,植物馆需要吸引观众来此参观,所以需要一种可以夺人眼球的事物为观众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动与心理期待。经过漫长的探索,设计方案形象主题最终锁定为“悬垂的根须”。
世园会植物馆的“根须” 摄影:杨超英
首先根须与树干、树叶和树枝不同,它是植物生存的根源,通过这种象征的手法,让观众感觉是从地下空间进入植物馆,并最终达到场馆顶端,体验从底部到顶部的植物空间感。 在植物学上,根系是植物接触地球的唯一部分,直至今日,植物通过根系与其他生物或介质发生关联的方式仍然无法被科学解释。通过“根须”的表现手法,将观众带入到神秘的地表之下唤起人对植物的好奇心,最终吸引更多游客进入场馆。
世园会植物馆入口处“根须” 摄影:夏至
世园会植物馆入口处“根须” 摄影:杨超英
其次,根须并不只是装饰物。盛夏时节,世园会中游客会在场馆前排起长队,设计在东立面的“根须”起到遮荫的作用。另外,游客在等待中可以用手机拍摄非常网红的“根须”空间,缓解等待的焦躁感。
最后,这个设计所象征的红树林恰好是一种根须暴露在地面上的植物。过去,中国南方沿海的红树林遭到城市发展的破坏,成为一个严重的生态问题。现在城市发展进入新阶段,保护意识逐渐大于开发意识,以深圳为首的沿海都市在积极开展红树林保护工作。植物馆将中国城市发展中对待生态保护的觉醒通过这种形象表达出来,并通过世博平台,让公众了解保护濒危树种的现实意义,使这个设计不是表面化的吸引眼球,而是又批判现实主义意义。
根须暴露的红树林 图片来自网络
“根须”暴露于地表的植物馆
“根须”暴露于地表的植物馆 摄影:杨超英
UED:您希望“根须”能达到什么样的空间效果,最终您选择了什么材料来制作“根须”?
王辉:力学角度来看,刚节点的悬垂结构,悬垂长度越长,其受力时振动幅度越大,这时就需要用材料自身的刚度去矫正,所以“根须”的粗细与其材料的弹性模量和悬挂长度有直接关系。由于植物馆对消防的严格要求,立面材料只能选用不可燃的金属材料,钢材和铝材成为了表现“根须”的唯一选择。
“根须”细节 摄影:夏至
夜晚灯光 摄影:杨超英
UED:北京世园会植物馆室内展厅,以浸入式的展陈方式,把观众拉入一场在人工智能条件下人与自然的对话,高科技与植物如何在建筑设计中结合?
王辉:植物馆的本身就是科学技术。首先,在这个空间中要让来自不同地区、不同种类的植物和谐共存,就必须需要植物学家在此对植物进行专业的养护。第二,植物对于阳光、通风、湿度、温度的需求与人类的诉求不同。这时需要在设计中运用一些基本的科学原理解决通风问题。通风可以很好的解决植物病虫害问题,并且让植物可以很好的进行散热和温控。降温措施除了步行道路上的空调设备,植物馆还用到了喷雾技术,通过计算机模拟技术对温度、湿度和风速进行控制。虽然最后馆内并没有用遮阳帘,但是温度控制适宜,游客没有觉得过于炎热。
植物馆室内 摄影:杨超英
控制和调整植物馆物理性能的机械设备需要安装在空间上部,但植物馆的屋顶是不便设备安装的网壳结构。好在这座植物馆的顶部还有许多平屋面部分。在安装条件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我们还是通过各种努力沿着天窗周边设计了马道。在这座马道上集成了所有植物馆中的控制设备,管理也很便利,简单易行地解决了问题。
植物馆马道 摄影:夏至
科技手段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植物馆中用一些简单的科技设备进行感应和监控,最后将数据汇集给植物学家对设备进行调控。如果只是为了做出高科技姿态而运用所谓的高科技,那只是一种作秀,是毫无道理的技术腐败。
植物馆剖面图
02 西侯度“一线天”引发原始的呼唤
UED:在西侯度古人类遗址,不仅是黄河文明的发源地,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史前人类活动考古点之一。其考古发现把古人类用火的历史从70万年前周口店北京猿人又向前推进了110万年,如此具有历史与人文体验的一个场所,您是从什么理念出发开始这个方案的?您是否在尝试还原建筑最初的本质?
王辉:西侯度古人类遗址的发现是在较深的流沙层中,也就是说,这些古人类并不生活于此,而是经过漫长的历史顺着洪水被冲击到此处。根据考古推测,并没有证明流沙层的遗址来源何地,所以这座建筑与还原原始建筑并无关系,我只希望建筑可以与现在的黄土高原地貌衔接得天衣无缝。
考古发现烧骨 © 芮城县文化和旅游局
西侯度遗址 摄影:曹百强
我感觉我们这辈人有责任为历史文化的记载和传承做一点事情。这样一个对于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都如此重要的文化地标,我希望应该有更多人关注它。如何通过设计让文物保值乃至升值,这是设计师的责任。
遗址过去风貌 © 芮城县政府
改造后的西侯度遗址 摄影:曹百强
广场原本的取火台,虽然并不美观但也没有必要拆除,我们通过一个山洞来包住了它。这座山洞,其实是一座建筑,从形态上看,如果我没有这么说明你会看出这是人工建造的么?
与黄土高原融为一体 摄影:曾天培
当人进入山洞时自然会质疑,这是个自然的山洞么?所以在内部,设计有意拉开建筑与自然的区别,植入了许多人工的形象。游客进入山洞空间后,会感受到自然的山洞逐渐变为了几何构成的空间。火的利用,标志了人和动物的区别,这是人类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件,所以出现了将山洞一刀劈下的概念。
一线天概念草图
这个“一线天”的概念带来了两个问题,第一是两侧悬挑的结构问题,由结构工程师完美地解决了。第二,对于屋顶平台,地面的缝隙会产生坠落危险。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最后有一天施工队要去采购玻璃了,我突然想通了解决方案:一个顶角的剖面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平台上多出的栏板可以防止游客坠落。这种对角的关系,产生的阴影点很小,从洞中看就是一条缝。
一线天扶手解决方案剖面图
“一线天” 摄影:马飞
“一线天” 摄影:曹百强
二青会圣火采集当天,在没有预测的情况下,阳光正好射入“一线天”,照在取火点上,一切都非常偶然令人惊喜,这可能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取火当天光线正好照射在取火台 摄影:肖永杰
天然质感的人工墙面 摄影:曹百强
天然质感的人工墙面 摄影:曾天培
UED:山洞内部的长廊、采光器和“一线天”是否有光学和声学上的设计?
王辉:这个是从埙收到启发。人待在山洞之中,只是一个洞没有互动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们和艺术顾问牟森老师一起探讨如何通过设计唤醒人们对远古回归的感觉,回归到自然的状态中。这个装置可以让人弯腰钻进去,嚎叫、呼喊、哭泣、狂笑,焕发出野性。简单来讲它是一个互动装置,用来增强现实,就像《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一样,找到原本的生存方式。
“埙”装置 摄影:曾天培
UED:西侯度古人类遗址中对场地周围的建筑垃圾堆场进行了处理,并在处理后进行了场地营造,怎样通过这种废弃之地的再生营造,为建筑与场地植入趣味性?
王辉:在没有时间和经费的条件下,西侧上次建设留下的垃圾场是用最小干预的原则进行改造的,在原有的地表向下挖一米多,形成像考古探沟一样的壕沟,同时带来很强烈的废墟感。
这样用很小的工程量完成了这片区域的改造,也增加了整个场所的空间趣味。现在上山的人们不仅可以在“洞穴”中体验远古的状态,还可以在点火台周边的台子上拍照或观望黄河,之后还能在沟道中奔跑、游走,形成火的发现、火的礼仪、火的驯服的叙事,打开更深层次的心灵体验。
考古沟概念
原建筑垃圾场变身成游玩之地 摄影:曾天培
火的发现、火的礼仪、火的驯服 摄影:曾天培
03 建筑虚拟的“存在”
UED:在两个作品的介绍中都提到了“网红打卡”,对于当今的建筑来说“网红”传播很重要么?还是由于科技发展和数字网络传播越来越迅速,建筑设计中对空间场所的营造是否会考虑到网红效应对于大众的影响?
王辉:明年我准备结合这两个项目对网红做一些理论性的总结。有视觉的传播力是这两个项目最基本的任务。植物馆是一座世界博览会建筑,如同前几日发布的迪拜世博会一样,这样的展会就是要出现各种各样的网红打卡点。西侯度如果只是取火点,客观地说可以用一些布景的手法来对取火台进行装饰,用不到太多经费。但这里是历史文化的标志点,是最正宗的打卡地,网红是刚需。
但是“网红”值得深思。冥冥之中我有从理论上解密“网红”的历史使命。我出生那年,正好是法国伟大的社会学家居伊 · 德波出版《景观社会》、以及伟大的当代哲学家鲍德里亚出版《物体系》的时候。他们在问:当代社会“物”的本质是什么,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一个虚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事物和一个拟像的画面,谁更重要呢?
居伊 · 德波 图片来自网络
《景观社会》 图片来自网络
经过半个多世纪,这个问题到今天变得与我们越来越息息相关,智能手机成为了拟像的最有效传播工具,这个被传播的拟像又反过来影响了传播者。问一个有关存在的问题,如果几天没有发送朋友圈,那你真的存在吗?无论是萨特还是海德格尔,都是从抽象的哲学层面思考存在问题。但今天这个存在或刷存在感的问题被虚拟的技术变成极其现实的问题,通过技术,虚无与真实的边界模糊了,而且比真实的存在更给人以真实的感觉。我希望可以从网红打卡的角度,以自己亲身做的这两个项目为案例,剖析这种社会心理,以及分析这种社会心理的正面与反面作用是什么。其目的首先是希望将网红打卡引导向正道,其次是对当前的建筑生产的本质问题提出质疑。
04 网红建筑左右“景观社会”
王辉:在《景观社会》居伊 · 德波写到,“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积,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转化为一个表象。”这里表明景观社会的存在是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它不是静止的。现在这种再生产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手机中为公众推销的建筑作品已经达到了审美疲劳,但是人们不会停止观看,而是切换到下一画面,这已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生活本身展现成为景观的堆积,并且积攒为巨大的量。正如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所说,巨大的物的堆积,是理解现在社会的基本点。没有量的堆积就不会形成社会现象,也不会造成社会问题。所以《景观社会》提出“直接存在一切,全部转化为一个表象。”
让·鲍德里亚 图片来自网络
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人类从罗马帝国衰败后走到中世纪的一个伟大理念。中世纪的学者,没有发展古代文献,而是去理解古代文献的奥义。过去在拍摄照片时,因为有胶卷的限制,总要思考很久才按下快门,而现在的科技让摄像可以随心所欲。这样,人类开始刻意的追求一种表现型的现象,而不去探究这个现象的内涵,这便是“景观社会”的体现。“景观社会”成为了一种可以“欺骗”公众视野的手段和技术。
植物馆中通过一种虚拟的形象传达出对红树林的保护,是非常直白的信息。在西侯度项目中,给人带来幻想,帮助游客回归自然、回归本性、回归原始状态,最后可以产生自我发现的可能。居伊 · 德波说:“景观不能被理解为一种由大众传播技术制造的视觉欺骗,事实上它是已经物化了的世界观。”都市实践有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希望在项目中直白地表达出我们的世界观,引导大众产生思想的共鸣,而不只是一种娱乐性的冲击。所以我希望基于居伊 · 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引申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
无论是《景观社会》还是《物体系》都是对社会商品拜物教的体现,正如居伊德波所说“商品拜物教的基本原则,是社会以可见而不可见之物的统治,在景观中得到绝对的贯彻,在景观中真实的世界就由于这一世界影像的精选品所取代,同时这些影像又成功的使自己被认为是卓越超群的现实之缩影。”作为敏感的社会学者,居伊 · 德波指出这种既无利又无害的社会现象,展示出这样的可见社会现象成为了不可见的统治社会的工具。在当代社会,我们被图像统治了,现代的影像技术足以代替现实去引导大众的世界观。建筑师也开始不自觉地塑造既实又虚的形象。实,是建筑师确实用真实的材料塑造建筑;虚,是在真实材料和真实图形背后的理念。这个理念的作用将如何浸入到社会当中成为隐形的建筑力量,最终通过网红打卡的方式左右社会,是我接下来想认真思考的事情。
05 设计永远是思辨的过程
UED:在设计中如何让文化、科技和建筑相互融合,并且可以起到相互促进的作用?
王辉:对于建筑师只谈科技和文化融合非常抽象。建筑师在扮演职业角色时,如何运用好手中的社会资源、技术资源甚至政府资源,才是真实的结合。
UED:生态也是当今公众很关注的话题,所以在建筑设计中如何真正的注重生态环境,如何真正打造绿色建筑?
王辉:绿色生态不是绿色建筑可以解决的问题,在中国建筑存量顶峰的时代中,继续扩大建造本身就不算生态。如果绿色建造的标准没有真正的针对性,那只是一纸空文,简单的例子,对于冬天供暖,三层玻璃的住宅和单层玻璃的住宅消耗的暖气费用是相同的,就算关闭暖气供热站每天仍然要消耗同样的能源,而三层玻璃的制作比单层玻璃更加浪费,对于人居单层玻璃可能更加舒适。所以归根结底解决建筑生态问题应该用被动的方式去解决遇到的问题,而不应该是在没有问题时规定出解决问题的强制性方法。
UED:在您的作品中您都会提到一些有趣的设计概念,把具体形象进行抽象化表达,这是您的一种设计方法么?在建筑设计中很需要找到一个依据或者概念么?
王辉:任何思维都要借助原思维,任何交流都要以语言作为媒介,这些概念言简意赅的表达出建筑的思想。现代社会的重要一点就是简单直白,设计需要一针见血的特色概念词语,如果这个词语可以让大众轻易理解,那么他们也就可以更好的理解建筑。我希望能在下一个作品中,依然可以找到建筑和语言上的交流。
UED:世园会植物馆根须的这种轻盈感,与您之前的建筑设计给人踏实的感觉很不同,近几年在设计思想上您是否有转变,或者发展?
王辉:设计不是一件从容的事情,设计永远是选择与思辨的过程,在设计中我会对历史性的因果关系做出思辨,决策建筑的设计方向。轻和重,其实来自于无意识的思想锚固点,如果说有思想的转变,我希望是通过日常生活进行转变,在未来我会在设计中将日常生活的概念发挥更好。有时项目是偶然出现的,但是要通过必然的研发过程,形成扩大再生产的设计能力。
06 建筑师要带着社会责任做设计
UED:当今社会城市进行着大量的改造与复兴,您认为这些问题主要来源于什么?怎样继续通过设计的手段解决这些问题?
王辉:当前城市问题的主要来源是迅速的城市化,而且是极剧恶化的城市化。在迅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出现大量快餐式建设和野蛮的解决问题方式,但是同时带来了社会开放、社会迭代速度加快等益处。在当下,改造和复兴针对的绝不止是历史遗产和文化传统,更重要的针对着人对社会变革的诉求。建筑师在设计时不能只思考建造一座漂亮的房子,更重要的是要自觉地站在社会政治角度去解决社会问题,认清建筑师参与社会、改造社会的职责。
翁贝特 · 波丘尼《城市觉醒》 图片来自网络
UED:未来您将以何态度继续面对当今的这些已知城市问题?对于未来的未知问题您将以怎样的设计思路面对?
王辉:首先我反对对当下异化的未来,未来一定要根植于现在,而不是有了未来却失去现在。第二,面对未来不能浮于表面好高骛远,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第三,面对未来还要不忘初心,这是我面对未来的基本态度。
UED:您最近在读什么书籍,有什么推荐?
王辉:今年是包豪斯100年,同时也是威廉·莫里斯设计红屋的160周年,最近我正好读过了威廉·莫里斯和格罗皮乌斯的传记,我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在张永和老师建筑学前沿的课程上展开了演讲。为找到莫里斯与格罗皮乌斯的联系,我看了大量关于包豪斯、工艺美术运动、现代社会异化和建筑历史的书籍。这不到今年100本书的一半。
结语
正如周榕教授所说“博学,是王辉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个人标签。”对于建筑场地中的植物学、地质学和考古学等跨界知识,他都可以讲解的非常清晰。对于当下的社会问题,他也从自己的“知识库”中搜索到思维工具,建立对建筑学的社会性思考。采访时,即将读完今年100本书的王辉调侃自己说“读书越多越反动,但是读书越多越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本文于2019-12-20发表在UED城市环境设计公众号
王辉:如果不发朋友圈你就不存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