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辉
期刊 华建筑 2020(02):112-117
摘要 本文概述了当下北京胡同语境中院落的三种“保护”形式,从一个守护着北京妙应寺白塔的胡同院落的改造项目表述出发,在两难的困境中力图总结出可资类似项目参考的策略。
关键词 胡同;院落;白塔寺;方圆图式
“二合院”是个守护着北京妙应寺白塔的胡同院落改造项目。
仅这么一个陈述,就包含了四层有趣的设计问题。第一,什么是在当下疏解和首都功能语境中的北京?第二,妙应寺白塔所带来的在地性话题是什么?第三,怎么定义北京胡同和院子?第四,怎么改造?
在URBANUS都市实践近期参与的北京胡同院落改造项目中,我们努力界定自己要提出个普适的解决当下胡同院落问题的方案,希望一个项目的经验在更多的院落项目中能够复制和演绎,而不是做出个快闪。所以用这么一个仅一百平米的小院设计来回答这些大问题,也是一种初心。
1进行时中的北京胡同语境
简单说,今天北京的胡同状况已经和王军《城记》中所记述的时代不在同一频道,“破坏”已经是过去时,“保护”是各种本质上对立的观点所共同挟持的口号。
第一种“保护”是外科手术式的,它的行动主体是政府,切除的是使胡同“恶化”的因素。一类是“善意”的“恶化”,即随着消费社会的成熟所带来的胡同业态的活化。这种质变正在改变胡同的基因,从前两、三年开始,那些顺应社会经济条件变化而衍生出的“开墙打洞”,已经被“堵墙补洞”围剿了。另一类是人口的“恶化”,胡同片区虽然价值连城,但恶劣的居住条件只能成为所谓“低端人口”的聚集地,且他们并不是原住民,而更多的是外来的打工人口。近年来实施的“疏解”,实际上是城市绅士化进程中全世界都不可避免的“驱逐”(expel),“腾笼换鸟”客观上抑制了胡同的贫民窟化。
第二种“保护”是垄断式的,它的行动主体是有政府背景的开发机构,拥有胡同整治的特权。这种特权并不是贬义,一方面它使胡同改造可控,不至于陷入混乱;另一方面是可以集中社会资源进行一些模拟测试,例如大栅栏片区、白塔寺片区、法源寺片区、什刹海片区等都借助过“北京国际设计周”的平台来推动一些试验,由于其结果不是永久性的(虽然个别的已然落地),没有任何风险。假如有个能被上下都高度认同的试验结果,对于这些开发机构而言会是根救命的稻草,因为他们在现有政策下的资产已是死结,必须要通过非常规的手段来盘活。这种对政策性突破的渴望也导向了两极:一种是把厚望寄托在天才的建筑师身上,希望他们的设计能够带来决策者的眼前一亮,但这种期待与时下语境已愈行愈远;而另一种则偏向于保守,因为遵守传统制式总会是政治正确,这已是当下城市管理的主流态度。
第三种“保护”是保健品式的,它的行动主体是有情怀的设计师,时不时地就会抛出条网红推送,但也不是根本性的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最近这种网红得瑟也有些偃旗息鼓,因为北京的一家网红店已被诉为“第一起文物破坏案”,在政策尺度把握不好的情况下,活化院落的各种小动作还是有相当的风险。如果把这些自下而上的改造标以“保健品”,姑且不论对于胡同片区保护而言是治标了还是治本了,其实它们数量非常有限,即使偶尔出格,也不至于把胡同治死,更何况敢来上手的都是些有情怀的设计师,不必引起城市管理者的不安。
我们承担的白塔寺东夹道一处小院的设计就是夹在上述的这种两难之间,一方面我们能够理解作为国企的甲方——金融街集团旗下的华融金盈公司,既需要破局,又需要护局。护局是不出格,而破局则是对创意的期待。另一方面,对于一个不用付设计费的古建队就能做的工程,为什么要花钱请我们做?为什么我们要做甲方虽已尽力、但仍然入不敷出的项目?同样,这既需要破局,又需要护局。护局是没有必要为网红而网红,破局是在守旧和网红之间找一条更理性的创意之路。
2白塔下的在地性
在城市的图-底关系中,有白塔的妙应寺还是和一般的寺庙不一样。中国古建筑的同构性,使庙宇和民宅混成一片,构成融合型的城市图景。即使像雍和宫这样有重檐重楼、高阁飞廊的建筑群,视觉上也是和周边胡同的民宅绵延连接成一体。妙应寺则不同,有了在体量和造型上独特的白塔,使得红色的建筑群傲然地与周边灰色的胡同片区独立开来。这个图景最让人联想起罗西(Aldo Rossi)在《城市的建筑学》中两种对立对的城市景观:作为“纪念物”的白塔和红墙,和作为“主要元素”的胡同住区。
现代化的北京开始蚕食这个从元代以来一直未变的城市景观。直径约20米、塔刹高50余米的白塔,已远不是这方唯一的“坐镇都邑”之物。在其不远的西北处,1958年“大跃进”语境下的天外来客“福绥境大楼”,俗称“人民公社大楼”、“共产主义大厦”,是用人民大会堂的剩料建成的,也是北京最早的有电梯的居民楼,楼高八层,2.5万平方米的面积在低矮的胡同区里显得体量极其庞大。另一处挑战白塔制高地位的建筑是位于东夹道口的近邻“白塔寺药店”。这是位于珠市口的“琪卉堂药铺”于1917年在阜成门大街开的门面,解放后被改造成知名的“白塔寺药店”。1970年代末,药店被加高为五层楼,一下子把白塔遮挡到城市的空隙中。在新的时代,人民的健康福祉不依赖于烧香拜佛,人民的幸福生活也有赖于现代设备,金光灿灿的“共产主义大厦”,和高大巍峨的“白塔寺药店”,不仅仅在物理视觉上压过了灰头土脸、已无实用功能的白塔,在集体无意识上也是片区的地标。
随着存量时代的二次城市化的到来,过时的“福绥境大楼”住户在2004年搬迁中只剩下30余户,大楼因“安全隐患”险遭拆除。2011年,挡了白塔城市展示面的“白塔寺药店”被削掉三层,变成阜内大街上一座标准制式的门店。风水来回转,随着粉刷一新的白塔红墙又重新夺回了城市眼球,这是《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语境下的33片历史保护区的调性,老城不能再拆,通过恢复性修建,做到应保尽保。
3说不明白的胡同和院子
胡同和四合院是北京城市建筑学的精髓,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然汗牛充栋。最近,依据《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北京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委编制了《北京历史文化街区风貌保护与更新设计导则》。从理论层面上,保护性恢复胡同和四合院似乎没有任何不明晰的做法,但在操作层面上却又举步维艰,根本原因是保护片区的现实是骨感而鲜活的,任何表面上的“恢复”都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按图画样的方法连把历史变成浸泡到福尔马林液里的死尸都算不上,因为那不是真实的尸体,而是个塑料模型。什么是胡同的原真性?举几个问题,北京胡同的铺地应该是什么材料?这个问题在苏州的观前街、福州的三坊七巷都好回答,而在北京则扑朔迷离。再问北京胡同的墙面呢?显然,这些年已被诟病的运动式地往残破的胡同墙面上贴崭新却廉价的面砖,只是对历史更大的破坏。那么再追溯下北京四合院,推开任何一个院门,即使是非常完整的院子,在普遍存在的产权纠纷、设施不便的困境下,有几个人家能够在按制式修复后仍然运营得完好无损?失败的例子可以举2008年北京为了迎奥运修复了一大批公产的院子,但今天又沦为破败的大杂院,重新成为改造的对象。
4一个小院的改造策略
我们改造的东夹道72号院是个只有三间北房的独立小院,紧挨着平屋顶的“白塔寺药店”北墙,又与北侧的邻居有一小巷之隔,这种略微游离出标准四合院范式的条件为设计留出了一点创意的“合理”空间。当初甲方给了我们几个选址的可能,而我们坚持要挑这个院子,出于几个动机:首先,看上了它的公共开放性,因为这个院子临近阜内大街,将来的功能定位不是关起门来的私人领域,而是甲方整个片区项目的销售和展示中心,而且可以成为未来分散在胡同里连锁民宿的总台。其次,它与白塔的视觉关系极佳,不单是推开院门白塔就跃上眼帘,站在院里白塔的塔尖也已跃出屋脊。再次,它一屋一院的格局比较单纯,利于提出一种改进型的合院类型学。
原来的房子是用杂木和碎料建造的,不但不符合制式,而且残破不堪,并无保护价值,我们说服甲方进行制式化复建,以使房产价值符合该区域的地产价值。对于胡同片区中非历史故居的大部分民宅而言,这种做法是务实的,因为传统百姓家的院子从施工到材料,都不追求永恒,需要不断地翻新。有了复建后的古建基础,我们再对它进行适度的革新,不但要使之能适应新的功能性要求,更希望有更深刻的时代性内涵。而这种革新,又需要有护局和破局的尺度拿捏,呈现在空间、图示、建构、文脉四个策略层面上。
4.1空间策略
四合院引领的是雅居生活,显然,这个院子开门便直奔正房,并没有一种含蓄。另一方面,约100平米半院半房的宅基地,显得院也小,房也小。
这种格局的改变策略是通过让人从西南角入院后不直接入房,而是被拉到最远的东北角再进入主空间。在这种行进调动中,再经过一层隔档物,使路径若隐若现,用层次感带来空间被放大的错觉。显然,弧线最适合于这个路径,而弧线的继续延展又使院子和屋子被一个圆环统合起来。这个圆环打破了内和外的对立分割,使院子侵入屋子,屋子扩到院子,在物理和精神层面上都更契合了“好在其合、贵在其敞”①的特性。
4.2 图式策略
圆环和方院的结合,不仅仅有上述空间句法的营造诉求,还有空间语义的引申诉求。四合院之所以在世界建筑版图上也独树一帜,是因为它根于世俗、又有对市井超越性,是在细胞单元上让社会有机体稳定的基础,使对儒家文化中天地人伦关系的图式。在今天这个读图时代,我对许多网红式的四合院改造不太认同的并不在于其手法,而是在策略出发点上放弃了传统的图式思维的大智慧,却精于另谋抓眼球的小聪明。
用方圆图式叠加到这个小院也与其区域有关。白塔的基座是上下两层的须弥座,约30米见方。这种底座在汉化后已被压缩了,而在其故乡尼泊尔,我体验过这种塔基壮观地延展到其四周,形成的一种壇城般的空间。这种空间的图像就是几何化的曼荼罗,是一种充满能量的宇宙图式。作为一种图式,壇城并不要求永恒。一些僧侣用彩色矿砂、花上数日、乃至数月的时间在地上精心构成的曼荼罗,到了大功告成之际,又用刷子将沙画扫得干干净净,反映了在宗教信仰上更注重筑坛于心。另一方面,壇城的曼荼罗图案虽然可识别性很强,但并没有统一的图式。我参观过尼泊尔的一个唐卡学校,买回了十来张各种几何图案的曼荼罗,无一雷同。在白塔强大的图式气场下,周边每个院子都有其个性化的曼荼罗,不是一种非常接地气的构想吗?
4.3 建构策略
虽然我们在方案之初就锁定了方圆的图式,但在深化设计中还是有迂回的尝试,归根结底的问题是哪一种建构方式能同时解决结构和材料最简单化地服务于这个图式。当我们排除了那些画蛇添足的造型元素后,又回到了探索发散型的圆环的可能。似乎“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由于圆环的几何特性,我们的结构工程师成功地利用平面上拱的结构特性,用周边墙的约束力,减去了圆环边缘的立柱支撑,产生了一个漂亮的出挑环,而且外周边的立柱也非常少,避免了这个钢结构和主体木结构的冲突。
园内环廊的顶盖部分,次梁间空间尺寸是足以用整块的热熔玻璃来填补的,虽然有个别两块完整的玻璃是因为吊装的难度而被一分为二。这样,次梁完全是向心的,也加强了圆形图式的力量。
环廊肌理推导
这种力量继续被地面设计加强。院子下沉使台明和走廊定在座高高度,地面是天然的座凳。院子用立瓦铺装,有水纹的隐喻,同时在大的色彩和质感上和漫地的灰砖也很统一。
立面上碳化木格栅所构成的内外连续的半透隔墙除了起到前述的增强空间感的作用外,也在加强圆环图式。在一个起同样视觉作用的要素是内外一致的二层围栏。同样,除了凭栏望塔,栏杆的设计也适用于把脚悬空、坐在玻璃地板上聊天。
4.4 文脉策略
妙应寺的红墙两侧本是相似的西夹道和东夹道。西夹道也是条胡同,但它是庙院的一部分,其西侧全是漂亮的禅院,十来年前还被开发成高端的会所,近年来在八项规定下又转变回了佛教协会的办公用房。对比于西夹道的高大上,东夹道的东墙虽是壮观的红墙,是拍照白塔的最佳前景,但往往拍照时会把灭点放在胡同东墙上,让参差不齐的墙面压缩成一条线,仿佛它并不存在。
事实上,胡同平庸的东侧立面还是无奈地与妙应寺壮美的红墙共存,城市部门经常给实在是显得无聊的墙面就做点粉刷和贴砖工作,并用一些图案性的砖雕来装饰。对比西夹道,东夹道的破败只是历史上经济条件不足引起的,随着社会的发展,环境的提升不但不是破坏文脉,而是对历史未竟的文脉的延续。
一个好的文脉策略是让东夹道的建筑新陈代谢起来。用更高质量的制式房置换上一版粗劣的房屋,这是符合风貌保护和提升原则的。另一方面,在反对“开墙打洞”的直白做法前提下,让有品质的院内空间润物细无声地溢出到没有生机的胡同里,让每一个院子都对公共的胡同有所贡献,也是一种有机更新的策略。在我们的院子设计中,用大停泥砖和丝缝工艺砌出的外墙,以及精细化设计的铁栅门,都是提升东夹道沿街的品质的策略方法。
对应于北京“四合院”这个大文脉,这个院子被称为“二合院”:“二”的对偶是为了“合”。“二合”在这里有好几层含义。第一,屋与院对场地的统合。第二,院子和胡同环境的统合。第三,白塔景观和院子场景的统合。第四,作为通向白塔寺片区未来许许多多有趣的公共院落的门户,是一栋住宅和一个片区的统合。
5 结语:策略的策略
上文从一个守护着北京妙应寺白塔的胡同院落的改造项目表述出发,在两难的困境中力图总结出可资类似项目参考的策略。
这个策略的前提是北京胡同旧改要有包容性。我的合伙人孟岩在近期《建筑遗产》杂志中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胡同片区的魅力在于它是一个“高像素”的区域,像素点儿小,密度高,丰富性最大化,建筑师要做的就是让每一个像素都有意义。② 在当前的城市管理体制下,以院为单位的零星胡同改造并不会本质性地破坏胡同风貌,相反,当每一个像素点都有意义时,个体对于整体的风貌诉求还会更珍惜,必然会有一种更有机的社群法则来约束每个像素的自由度,因为任何个体价值存在的前提是整体价值被尊重。
对于北京而言,风貌是既成的历史现实,形成它的制式也是老祖宗早已规定的了。为什么我们还要有大量的关于风貌的讨论?原因很简单,风貌是动态的,需要与时俱进的策略。我想借用波普尔(Karl R. Popper)的哲学观点,来论述下是什么策略的策略。
为什么我们无以用先天的规则来确立历史的发展?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贫困》一书中,从五个层次证伪了这种设想。第一:人们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第二:人类的历史的未来进程不能被预测。第三:人们必须放弃与理论物理学相似的思想来构想历史学的理论可能性。第四:没有一种科学的历史发展理论能作为预测历史的根据。第五;所以,历史决定论方法的基本目的是错误的,历史决定论不能成立。当然,波普尔还是不否定人在历史进程中的能动性。所以,有别于决定论式的对历史发展路径的武断规定,他不怀疑历史有一些趋势,这些趋势把握好了,可能对社会进程有所改变,这就是他说的“渐进式的社会工程”(piecemeal social engineering):我们虽然不能预见大历史,但可以用试错的方法做点小事,并让这些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股洪流。
注释
①研究北京风土的学者邓云乡先生曾云:“北京四合院好在其合、贵在其敞。合便于保存自我的天;敞则更容易观赏广阔的空间,视野更大,无坐井观天之弊。”引自:贾珺著,《北京四合院》,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9,pp236
②参见《建筑遗产》杂志2019/10/31微信公众号:《URBANUS都市实践 | 每一个像素都有意义——孟岩访谈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