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晓都 孟岩 王辉
出版  T+A时代建筑2006(2)

近几年来,中国城市中的旧建筑改造,特别是旧厂房改造,成为一个潮流。其特殊性已几近成为一种设计类型,值得我们从城市建筑学和文化角度去思考这个现象的现实意义。

城市对古旧建筑的需要已经从保护有历史意义的少数古建筑扩大到再利用诸多普通的和低历史价值的旧建筑上。再利用旧建筑古已有之,但大都是从低成本的物质循环层面出发。当前城市中低历史价值的旧建筑再利用,是力图以历史为依托来挖掘和放大当代文化价值,旧厂房改造大多数都属于此类。

1存在的逻辑:社会另类的切入

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旧厂房改造现象有其存在的逻辑。在当今的消费社会里,任何事物都可以变成消费对象,包括历史。对于公众而言,历史从来都是对历史性事物或事件的一次当前的消费。历史对今人的娱乐化作用是不争的事实;今人为了娱乐的需要而有意识地去制造历史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i]旧厂房转化为新生活环境后无疑为公众的消费增加了许多历史文化上的附加值,使毫无历史感的城市化激流中忽然冒出一朵历史主义的浪花。

在中国当前高速度的城市扩张进程中,昔日生产型的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如何被转换成非生产型的城市用地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近代中国工业化的努力给大城市中心地带留下了许多工厂区,而一些新兴城市,如深圳,在发展初期也在城市中兴建了大量的轻工业厂房。在房地产业对稀缺的可开发土地迅速增长的需求和国营工业自身瓦解的双重夹击下,那些位于市中心附近的厂房早已遭受灭顶之灾,处于近郊的工厂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也被包围在城市之中。在工业用地变性的现象背后,这些土地的主体如何从一个阶级转化为另一个阶级,是更值得关注的。简单地说,随着土地主人的变迁,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作为广大土地的主体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广泛意义上的新的市民阶级。从这种主体位移的角度来看历史,能很好地解释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新兴城市市民阶级对待历史遗存的不同态度。假如说今天连保护厂房都成了时尚,那么五六十年代被拆除的北京城墙更显得冤枉。作为当时的市民,其集体意识形态的本质是工农兵,他们可以把冒着浓烟的工厂烟囱作为审美对象,却未必有足够的文化底蕴从“封资修”的城市历史建筑文本中读出“颜如玉”。而今天的市民阶级,是本质上的小资,甚至大资,他们是王军的《城记》的共鸣者,他们是“闲来垂钓碧溪上”的田园风光的欣赏者,是会把首钢变成大玩具的玩主儿。历史遗物的意义在于他们能够利用历史去制造今天的活动项目。可惜,在新兴的城市区域内,工业和农业的遗迹大都要被铲平,这倒为怀旧提供了一个浪漫的文学背景,使制造历史更加煽情,收藏历史成了时尚,使旧建筑改造在中国的流行成为可能。

2城市再生的契机

厂房的改造和再利用成为城市再生的一个契机。从深层意义上说旧厂房改造热表现出对现代城市问题的一种反思,但表层意义上说它更表达了城市人的一种文化和审美价值取向的转变。对厂房改造的兴趣表现出人们对“化腐朽为神奇”的创意智慧的欣赏。入住厂房几乎成为社会某些行业的身份证。

2.1社会身份的重新演绎

历史主义从来就有身份证的功能。在十九世纪的折衷主义的对位法中,历史的建筑形态往往与服务对象有一种性格上的对仗。例如古希腊式对应于法院,文艺复兴式对应于议会,罗马式对应于银行,维多利亚式对应于学校,罗曼乃斯克式对应于火车站等等。今天,工业厂房的改造也对应于城市中一族新新工人——创意产业者。他们是戏剧家、影视人、艺术家、技术师、建筑师、媒体人……这些无烟工业时代的制造者,他们生产的原材料是无价的智慧。

推广福柯的权力理论,很容易理解这族人与厂房的寄居关系。虽然厂房相对低廉的租金事实上暴露了他们实际的经济实力,但他们所拥有的知识之于当前社会的重要性,使其社会地位并不低。当这种傲然的地位与经济地位不相称时,感谢当前的多元化社会,像比尔·盖茨那样衣着随便(dress-down),比起西服革履(dress-up)更加神气,更显得对文化有拥有权。而一旦社会认可这种衣着(如我们定义嬉皮士、雅皮士往往是更表面的发型与衣着),这种衣着便成为表征某种知识的特权,对于这种衣着的拥有,也成了这一特权主体的霸权。

这个演绎的现实意义在于历史厂房帮助创意型的社会精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社会身份证,历史建筑的新的审美魅力使精英们的怪癖和另类都正统化。当旧厂房建筑变成城市建筑的一种正面的类型,精英们也获得了更大的权力认可,地位从边缘移向了核心。

前卫艺术家们认准了工业建筑的价值只是近几年的事,北京早年艺术家只是为了租金而放弃了城市条件,去选择圆明园、树村、宋庄等等这样的农村地区去聚居。他们没有纽约六十年代的艺术家们为了保卫城市而去占领SOHO那样伟大。[ii]但历史玩笑的结果是由于偶然的租金因素,由于空间大的因素,唤醒了人们对旧厂房价值的认识,同时为创意型精英们找到了一件很有历史底蕴的外衣。

历史厂房为什么赋予昔日的工人以“大老粗”,而今天的创意型精英以儒雅,这真是个悬案。厂房的朴素、简约、经济、宽大……等等,都对照着主体的美德,主人刻意留下的原初的裸墙、标语、结构、工具……等等,都对照着主体的品味,主人新带来的钢、木、玻璃等等材料与装饰,都对照着主人本身的风雅。对比于纸醉金迷的设计,厂房的清风瘦骨的另类美真是设计史上“四两拨千斤”的典范。

2.2文化认同

更值得注意的是,比我们创意型精英更有权力的开发商们入驻厂房,或以厂房为品牌进行loft开发,也正在形成一种现象。重视前卫文化,虽然不是每个开发商的主打招数,但却是中国地产杂志所推介的基本功夫。当今中国所有当红富人都是近二十年的产物,地产大亨可能年龄更小。在知识是权力必要的构成部分的今天,骤然富裕的社会精英们选择了一条明智的捷径,去拥抱前卫文化,而不是正统文化。因为前卫文化本质上是对正统文化的反叛。去拥抱最近的历史,而不是用更远的历史来粉饰自己,就可以获得文化上的正宗与话语权。在创造前卫文化过程中,像CCTV和鸟巢这样过分天才的创意可能不好搞,而搞点旧厂房式的信手拈来的ready-made[iii]则易如反掌。厂房妙就妙在是一个新的审美领域,有前卫的色彩,谁也不敢妄加否认它的酷劲。

3实践中的反思——介入城市

URBANUS都市实践事实上也在不同的城市从事多宗旧厂房改造项目,而且自己的办公室也都是在旧厂房区。在这些项目中,我们既看到了作为时尚的旧厂房改造的局限性,也看到了这种时尚带来的城市设计和城市活动设计的机会。

从城市角度,今天的城市化也是抹杀城市历史的一个过程。因为历史建筑不是没有发挥出土地价值,就是本身没有保存价值,因此都会在这场以利润为动因的以新代旧的城市化中被抹得一干二净。所幸的是,这些年在一些城市,尤其是发达城市,自觉和不自觉地展开了旧厂房再利用的运动,使人们重新意识到了城市中非常平淡的历史建筑的审美价值和商业价值,并因而侥幸地存留了这样一些建筑。在今天,他们可能会被视为某一另类,但在以后,会被视为城市连续的历史年谱不可缺的一页。

3.1公众参与的意义

厂房改造最大的意义在于群众参与。中国城市化的开发、设计和审批制度在制造一枝笔的城市,它是少数人制造的,我们的城管体制还在限制它的多样性和可变性。旧厂房改造,尤其是和798这样厂房群落的改造,却允许个体的空间经营者有权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个性与魅力。这对于推动多元的城市建筑和公共空间,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但就现状而言,这种参与仍停留在社会的另类或局部群体的参与上,例如北京的798是艺术家的聚落,上海的8号桥是创意产业的聚集地,它们是城市的亮点,但尚未成为大众生活的必需品。

3.2创造一个新式的城市混合社区

2003年,URBANUS都市实践承接了深圳华侨城东部工业区的改造规划。华侨城是深圳非常有特色的区域,充满了小资情调。但这种情调是以当前的主题公园和生态绿化为依托,有其矫揉造作的一面。华侨城房地产有限公司意识到不应把破败的厂区拆除开发成高档住宅区,而是要在这个单色的环境中注入多元化艺术与文化的活力,以进一步提升其整体气质和形象。位于华侨城的何香凝美术馆也希望在厂区内建设一个更利于市民参与的当代艺术展场。对于URBANUS都市实践而言,改造的核心是产生一个新式的城市混合社区,而不是去保留一两栋建筑。

①置换与填充

在现时条件下,大片厂房的一次性改造需要大批资金的投入,既有风险,也不利于土地潜在价值的开发。我们采用了置换与填充的规划思路,将厂区内能够利用的结构进行整理,改造成与LOFT类似的艺术空间,同时在其间可利用的空间中插入一些新的不同功能的建筑,提升整个地区的档次和活力。一旦土地价值在运作过程中提升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将未改动的单层厂房建筑置换出来再填充进新的建筑,而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社区环境。通过这种拒绝一次性设计和开发的模式,用时间积淀出社区空间的厚度和底蕴,同时大大减轻了开发商的决策难度和投资困难。因此,这里最先实施的是OCAT[iv]。实践证明,由于OCAT的成功,引发了艺术家工作室的项目,继而开始LOFT式办公楼改造,使东部工业区成为华侨城高品质社区的有机组成,乃至一个可以炫耀的亮点。

②作为临时状态的改造

临时性与代用品是中国特别是深圳城市生活的几个主要特色。简易厂房的改造是以一种临时建筑的状态考虑的,这里将被改造的多数房屋都是临时的“几年小计”而绝非“百年大计”,它成为一个初始时期的艺术展馆的代用品,等待在未来一个合宜的时机得到更新。将厂房蜕变成一个OCAT现代艺术中心的临时代用品,就是对当今中国的城市、文化与艺术状态的一个注脚。这种临时性在东部工业区成功地成为首届深圳城市与建筑双年展的展场中也得到了验证。当普通市民们兴高采烈地享受展览和活动时,东部工业区将自己从一个时代升华到了另一个时代。

3.3重新发现历史残片的意义

对于绝大多数市民来说,有历史价值的物质环境常常被忽略而意识不到,通过引入社会性的契机让普通市民能感觉到生活在历史的氛围中,是改造中更需要关注的一点。以旧厂房为依托,让更多的市民来享受城市历史是唐山博物馆公园的主题。如果说1976年的大地震对唐山的建筑史是一次无意的破坏,那么今天的城市化则会使一段平庸的历史被有意地抹掉。唐山并没有多少能列入史册的建筑,但这是否意味着那些相貌平平的建筑就可以被任意推掉?规划局的沈瑾局长并不这么理解,他从将被拆除掉的粮库中找到了几幢日伪时期的建筑,希望能作为唐山文化史的展场。URBANUS都市实践提出了整个博物馆公园计划,不仅仅将几幢旧库房有机地联系成为一组展馆,以展出唐山百年的影像、民俗和皮影戏等;还从活动的角度设计了更丰富的内容,例如淘宝村、游戏圈等等,并把自然的山体延伸到公园之中,用自然美来装点非常朴素的建筑,来形成一种轻松的人文环境,来创造一个一般市民乐于参与的公共空间。在一个似乎一切都是新的城市中,人们在这个公园里可以无意识地读到唐山有那么多的历史和值得关心的历史残片。

3.4留住肌理 介入新的城市活动,重新演绎历史的价值

厂房改造服务于平民,而非少数精英,在URBANUS都市实践为MVRDV设计的天津万通泰达城项目的销售中心中亦可读到。MVRDV的Winny Mass 在接受泰达城的设计任务时,仅在基地驻留了五分钟。但在这五分钟里,他观察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被拆除得干干净净的场地上遗留下的老路和行道树。他以保留原有的路为起点,提出了一个美妙的泰达城方案,留住了原来的城市道路肌理。这是对当前最流行的规划方法的一种反叛。

在做这个项目的售楼处时,开发商吴晓焯先生敏感地意识到如果能重新利用基地上尚未拆除的两座旧厂房,将是对MVRDV设计思想的绝好图示和延伸。URBANUS都市实践对这一想法也表示深深的认同,并且提出用活动来激活朴素的旧厂房空间的理念。于是,厂房被分解了两个功能:一个是在旧厂房的空壳里的玻璃盒子,用时尚的销售空间来展示MVRDV的设计;一个是将旧厂房的窗户掩得严严实实的活动大厅,成为天津商界、文化界举办各种有意思的活动的场所。当人的活动成了空间的主题后,厂房的沧桑而有历史感的面貌也从丑陋变成高贵。这种高贵感几乎是大家的共识,于是业主竟主动去打磨砖墙上的任何粉饰,无意之中,在活动大厅里,打出了一面面旧时的语录板,上面的毛主席语录仍清晰可读。这种怀旧的热情更能从使用者身上看到:今天,这里活动大厅的场租已经优于星级饭店的多功能厅,成为许多公司的多功能厅。

4在历史的旧本文上重塑新的时代内容

对于一个需要创造力,而社会整体创新能力尚不强大的时代而言,在历史的旧文本上重新编造新时代的内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策略,何况可以做ready-made的历史素材仍能唾手可得。之如开宗明义,对于绝大多数人,都不是文物保护者,能用历史来娱乐今天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创造。在这种消遣之中,不知不觉保护了历史,又在历史上写出了今人的智慧的一页,将历史不间断地往后传递,便成了无心插柳。

当代艺术用装置(art installation)来表现艺术概念近年来与建筑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关系。而建筑也在使用装置的许多概念和手法。这种交融产生了大量的有创造力的作品,也同时为建筑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思路。厂房改造一方面有作装置的便利性,另一方面又可利用厂房的大众可读性使之成为刺激公众活动的装置(device)。在一个市民的时代,建筑应是激发所有的人热爱城市生活的装置,而不是少数另类的玩具。

[i] 近年清朝剧的流行就是国人对历史的一次空前的消费。

[ii] 60年代,为了阻止兴建跨越曼哈顿并连接布鲁克林和新泽西的高架桥兴建,纽约艺术家们自觉购买拟作大桥落地区域的曼哈顿SoHo地区的物业,使该市政计划流产。

[iii] Ready-made 是达达艺术家Marcel Duchamp 在上世纪初提出的艺术概念,通过主观概念性的创作,使任何被艺术家选定的既成物品都可以转化成审美对象。

[iv] OCAT是何香凝美术馆当代艺术中心的简称(Overseas Chinese Art Termi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