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岩
期刊 建筑学报 2014(7)71-73
大学是一座城市的文化高地,是城市居民的精神家园。就像哈佛大学和MIT之于波士顿,清华和北大之于北京,几乎世界上每一座独具魅力的大都会都孕育了独具个性的大学。伴随着城市的生长,大学像一台新思想、新观念的发生器,对所栖居的城市不断地注入能量。
从“大学城市”到“一张白纸上的图画”
南方科技大学作为中国高校教改的试验田,曾几何时“自主办学、去行政化、教授治校”,“书院制校园”、那些掷地有声的办学理念吸引了全中国媒体的目光。之后的赞美、希望与从未停息的争议和质疑一直伴随着它直到最终被体制收编,一时间又让人们忆起了30年前曾引领风气之先的深圳大学那场夭折的变革。
南科大校址位于深圳福田中心区的西北,南边有塘朗山与城市中心相隔,北侧又有羊台山环绕,两山之间还散布着西沥水库,长岭皮水库以及麒麟山等大大小小的山丘和坡地。这片狭长地带曾经村落密集,自古以来人们在这里生养耕作,至今几座小丘上还保存着殷周时期先民的墓葬。正是由于有一山之隔,多年来这里一直像是城市中心的旧照,依然可以看出深圳大开发前的原始地貌。之后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大量工业厂房涌入,自然村落渐渐成了高密度的城中村。
六年前都市实践受邀参加南方科技大学规划设计竞标,面对基地上即将被拆除的密集的厂房和村镇,我们曾经强烈质疑那种抹去一切过往城市记忆的大学城开发模式。作为一座城市文化守护者的大学必须植根于历史和现实的文化谱系之中,世界上那些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学校园往往与所在城市共生互动,经久不衰。而很多建于城市边缘的新校园虽然广袤美丽,但空旷乏味的校园空间却难以让师生产生感情共鸣和心灵的归属。那时我们构想的大学校园是一个内部空间紧凑、功能重叠以利学科交叉,外部又与周边城市密切互动,充满包容性和社区感的“大学城市”,并提出了三个大的规划策略:
首先是紧凑的生态校园的构想:一期在校园周边贴近城市的部分进行高密度集约建设,保护现存自然环境良好的大片山林绿地不做开发。之后在山林之间拆除现有建筑物后的空地上建造独立学院,形成一些散落在起伏的丘陵间形态各异的科研岛。
其二是强调校园的边界效应:大学的发展离不开与城市的紧密互动,知识能量的产业化也需要城市提供恰当的渠道。校园与城市之间的边界地带最有利于产生将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研发和推广基地,应改变传统校园象牙塔式的封闭状态,将城市生活与校园生活在两者的边界相互交织。
第三是校园与城市肌理和文化脉络结合:新的建设不应过度打破城市原有成分的社会生态平衡。在规划中我们保留了校园范围内一部分城中村和厂房,希望尽量利用已开发的土地和房屋资源在短期内形成第一批校舍,也可分担部分服务设施不足的压力。随后新的校区能够与这片经过改建的独具特色的城市肌理交融并进、文脉相承。
图书馆:一个浓缩版的“大学城市”
最初的规划设想并没有被全部接受,随着建设规模的缩减,规划几经周折,不断被推翻和修改。一年后当我们为图书馆的单体设计再次来到基地时,发现这片基地上原已生长的一切几乎被一次性归零。除了一座高楼外,村镇和厂房早已不见踪影,一块被清除了所有历史之后的空白土地正等待着“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无奈之余我们发现图书馆基地西北还留下一棵大榕树和树下的一座小庙,据说是按原村民要求保留的,不久后小庙还是被清除了。作为原有村落唯一见证的老榕树随后成了新图书馆入口廊道的对景,它隐喻式地重建了与过往历史的关联,也是对现实的无奈和批判。
图书馆是一所大学的精神中心,但在网络阅读、即时分享和微写作盛行的时下,可以随时消费信息的学子们是否还需要集中在图书馆里阅读?传统的图书馆功能和空间形态是否需要更新?图书馆除了作为读书的场所还能提供什么?在路易斯• 康设计的EXETER图书馆里,当人走进被无数书籍所环绕的中庭空间,柔和的光线、木头的颜色和纹理甚至是空气中纸的味道都会让人屏气凝神地感受那种图书馆特有的氛围,顿生静心读书的强烈愿望,在此一刻人、建筑与书融合一处,也许这才是图书馆真正的精神内核。南科大图书馆应该是一个能摒除外部世界的纷扰而专注思考、鼓励交流和启发灵感的公共空间。它也是一个可以“泡”的图书馆,既有传统图书馆仪式性的氛围,又有能够随意漫游其中而不断有所惊喜的活力空间。
图书馆的外轮廓是一个南北两侧略向内弯曲的不规则四边形,坚硬体块被这种软性的边界处理微妙地转化,它暗示了与周边各种力量的对话和不断调整的过程,无论是邻近的建筑、远山还是脚下曾经有过的村落。整栋建筑基底略微升起漂浮于水面之上,一条宽大的两层通廊南北向纵贯建筑的中部,它的尺度更像一条内部街道,回应了当地炎热多雨的气候。街道中部又开凿了一个天井,引入阳光的同时,让自然风可以把湿热的空气从顶部吹出。从东侧外墙凹入的大台阶可以直达二层另一条横贯东西的通廊,在建筑内部形成了一个镂空的十字形立体交叉的开放空间系统。通廊两侧串连了图书馆的门厅、一大一小两个学术报告厅、社团活动室和书吧等公共功能。为了强化图书馆空间的开放性和灵活性,我们还把其中一个报告厅设计成向首层通廊开放的形式:它可以是一个非正式的讲堂, 日常可以作为自习室使用(原本设想用能全部打开的玻璃门分割室内外,后因节约造价取消)。两座并排的报告厅形成的大台阶顺势联系了一层的内街和二层西向的观景平台,在没有讲座的时候学生们甚至可以用作上下的楼梯。除了读书以外,这里又是一个可以来闲逛的地方,即使不进阅读区也可以在图书馆中自由穿行。分布在图书阅览室之外的各处空间角落提供了非正式的小型多样的活动场所,交叉的日常流线也给师生们提供机会在此相遇、停留、近距离交流或在观景平台上驻足远眺。即便仅仅是从南面行政楼的二层连桥穿过图书馆的人们,也可以走下从北侧伸出的室外大台阶,可以顺便去凭吊一下不远处那棵古老榕树。
从南北通廊内一侧进入图书馆门厅,一个开敞楼梯可达二层阅览区,紧接着之字形折返穿过内庭院到达图书馆顶层,这里是近3800平方米的整层开敞式大阅览空间。屋面上八个沿不同方向翘起的三角形天窗将一天之中不同时段的光线投射下来,天窗下的区域辟为灵活阅读和交往区。一个长方形内庭院和一个跨街的方形内天井打开了建筑的中部,为大进深的阅览厅提供了充足的采光和通风。一个沿阶梯状下沉的阅读空间可以容纳小型课堂和研讨,从这里也能一瞥下面主通道中往来穿行的人流。整座建筑的空间构成和流线组织更像缩微的城市片段,一种浓缩了的都市法则一直在建筑的内部起着作用,它试图建立起一套充满多样可能的空间层级,连接、开放、重叠、环环相扣却又不断夹杂了偶然和惊喜的公共空间。建筑难以规范(Regulate)人的行为但却可以加以暗示和引导(Suggest),在设计之初虽然很难精确预判它能否奏效,然而不断创造机遇和可能性正是建筑作为一种空间手段的魅力所在。
建筑的外立面采用长方体模块堆叠的形式,模块的深度屏蔽了直射的阳光并使之折射后成为阅览室中均匀、柔和的光线。随室内功能不同、朝向不同、对采光要求的不同模块的开窗尺寸和角度上也有微妙变化。最初希望外墙成为砌筑式的自承重体,选用了自身强度高、表面质感朴实、便于工厂加工和现场安装的GRC(Glass Fiber Reinforced Concrete,玻璃纤维增强混凝土)。最后由于甲方的原因改为半单元式铝板模块幕墙。在外立面平静规整的表面包裹下是内部丰富多样的功能和活跃的空间,所有的公共廊道和作为廊道延伸的两个大报告厅都采用橘色高强度水泥纤维板作为天花和墙面材料,其表面呈现出的纤维质感和略有参差的色彩都是材料出厂的原貌。
后记
最后需要指出,这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项目,它集中反映了当下很多公共项目的共同问题:起初是在终端使用方缺席下进行设计,接下来是“边设计、边施工”, 施工低价中标加之常见的分包混乱,政治任务式的完工日期等等最终导致恶劣的施工质量。过程中我们深切感受到建筑师执着于专业秉持、职业精神和工作热情的艰难,现实中的无奈也迫使我们一次次反思在当下一片“大国崛起”的喧嚣背景下,为什么城市在文化上的投入仍然如此近乎可怜的吝啬?我们相信只有当人们能认识到一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座文化建筑都是它的一座精神地标时,我们才会真心的投入充足的时间、资金和热情,没有如此共识,这些问题和困扰还将长期陪伴着我们这几代建筑师。
我一直怀疑建筑写作的意义,如果建筑自身可以具有感人的力量它同时就具有强大的自我阐释能力。然而建筑的最大局限便是它既不易移动也无法发声,它永远是建构的却永远乏力批判。如果能借助文字补写建筑完成后已经难以辨识的东西,那些被淹没的历史信息和最初的理想或观念,也许文字与图像便能和建筑携手构成更加丰厚和清晰的建筑读本。在这里我也想表明建筑学在如此令人困惑的当下仍然能够表白一种态度,仍然可以参与文化的批判继而可以充当或引领或挑战的力量,这也许就是写这篇文字的背后动力所在。